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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 [写给海日汗的21封信:席慕蓉讲述蒙古文化]

书名:写给海日汗的21封信

作者:席慕蓉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作品简介:

《写给海日汗的21封信》是席慕蓉的最新作品集。

海日汗是作者想象出来的人物,是预先给自己设定的诉说对象,他是一个生长在内蒙古的蒙古少年,她给这个孩子取名海日汗。在《写给海日汗的21封信》里,席慕蓉“从自己的小小乡愁里走出来,往周边更大的范围里去观望去体会”,在以二十多年的时间,往各个方向都去探寻过之后,她在这本书里又转过身来,重新面对自己家族在此生长繁衍的山河大地,开始娓娓诉说起来。

这本书所谈的内容很丰富,涵盖蒙古及蒙古高原其他游牧民族历史文化、自然环境等当今仍具有现实意义的诸多问题。这些书信里探讨的是至今仍有必要澄清的许多历史真相以及游牧文化本质的深层意义及思考。一般来说,这些问题都是学术著作中探讨的内容,都是学者们的研究对象。然而席慕蓉却把这些枯燥的历史文化话题从只有极少数人阅读的学术著作中解放出来,以散文语言和书信形式、以故事化、情绪化的叙述方式呈献给读者。深入浅出,又亲切感人。

作者简介:

席慕蓉,女,祖籍内蒙古,出生在四川,童年在香港度过,成长在台湾。台湾师范大学艺术系毕业后,赴比利时深造。1966年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于布鲁塞尔皇家艺术学院。专攻油画,曾获比利时皇家金牌奖,布鲁塞尔市政府金牌奖,1968年欧洲美协两项铜牌奖及1987年台湾中兴文艺奖章新诗奖等。曾在国内外举行十余次个人画展。出版有诗集、画册、散文集及选本等五十余种。曾任台湾新竹师范学院油画及素描专任教授。现为专业画家,并为内蒙古大学、南开大学、宁夏大学、南通工学院、呼伦贝尔学院、呼和浩特民族学院等六校的名誉(或客座)教授。亦是内蒙古博物院荣誉馆员及鄂温克族、鄂伦春族的荣誉公民。诗作被译成多国文字,在蒙古国、美国及日本都已有单行本出版发行。

展开全文

序席慕蓉的乡愁

文/贺希格陶克陶

新世纪伊始,诗人萧萧对席慕蓉《世纪诗选》的评语是:“似水柔情,精金意志”。

是的,柔情与意志是席慕蓉作品具有极大感染力的重要原因。然而她的很多诗歌和散文作品,尤其是自一九八九年以来的作品所饱含的柔情与意志主要是通过乡愁表现出来的。

这乡愁并且在这十二年中不断地变化与扩展,以下我将其大略划分为三个时期,并举例说明。

故乡的歌是一支清远的笛

总在有月亮的晚上响起

故乡的面貌却是一种模糊的怅惘

仿佛雾里的挥手别离

离别后

乡愁是一棵没有年轮的树

永不老去

这是席慕蓉于一九七八年写的直呼其名为《乡愁》的一首诗。在作者的心灵深处,“乡愁是一棵没有年轮的树”,然而“却是一种模糊的怅惘”,既模糊又抽象。

这可称之为第一时期,是属于一种“暗自的追索”。自幼生长在中国的南方,虽然有外祖母及双亲的家庭与民族文化熏陶,席慕蓉对蒙古高原的原乡情结,却始终无法在汉文化的教育体系里得到满意与精确的解答。

因而,在以汉族为主体的文化社会中,席慕蓉一离开了家庭的庇护,就会直接面对种种矛盾与歧异的观念,作为心中依仗的原乡,就只能成为一种难以估量的时间(没有年轮的树),以及难以清晰言说的空间(月下的笛声和雾中的丰姿)了。

一九八九年八月底,席慕蓉第一次回到家乡——现在的内蒙古锡林郭勒盟正镶白旗宝勒根道海苏木。白天她让堂哥带去看了从前的老家即尼总管府邸的废墟。

到了夜里,当所有的人因为一天的兴奋与劳累,都已经沉入梦乡之后,我忍不住又轻轻打开了门,再往白天的那个方向走去。

在夜里,草原显得更是无边无际,渺小的我,无论往前走了多少步,好像总是仍然被团团地围在中央。天空确似穹庐,笼罩四野,四野无声而星辉闪烁,丰饶的银河在天际中分而过。

我何其幸运!能够独享这样美丽的夜晚!

当我停了下来,微笑向天空仰望的时候,有个念头忽然出现:

“这里,这里不就是我少年的父亲曾经仰望过的同样的星空吗?”

猝不及防,这念头如利箭一般直射进我的心中,使我终于一个人在旷野里失声痛哭了起来。

今夕何夕!星空灿烂!(《今夕何夕》)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父亲的草原”之后的一段乡愁描写。接着她又去追寻“母亲的河”——希喇穆伦河源头。乘坐吉普车,在草原上寻找了一整天,到很晚的时候才找到。那是九月初的温暖天气,但泉水冰冽无比。她赤足走进浅浅的溪流之中,就像站在冰块上。然而她此时此刻的感触是:

只觉得有种强烈到无法抵御的归属感将我整个人紧紧包裹了起来,那样巨大的幸福足以使我泪流满面而不能自觉,一如在巨大的悲痛里所感受到的一样。

多年来一直在我的血脉里呼唤着我的声音,一直在遥远的高原上呼唤着我的声音,此刻都在潺潺的水流声中合而为一,我终于在母亲的土地上寻回了一个完整的自己。

生命至此再无缺憾,我俯首掬饮源头水,感谢上苍的厚赐。(《源——写给哈斯》)

触景生情,在这里再也看不到“模糊”的景和情,其景清晰可见,其情悲喜交集。此时席慕蓉的乡愁已进入第二时期。

这一时期的作品可称之为“乡愁的迸发与泉涌”。从一九八九年夏天开始,席慕蓉尽情抒发她个人及家族的流离漂泊,向蒙古高原的山河与族人娓娓道来,诗与散文的创作量都很丰盛。

从一九八九年之后,席慕蓉每年回蒙古一到两次,“可说是越走越远,东起大兴安岭,西到天山山麓,又穿过贺兰山去到阿拉善沙漠西北边的额济纳绿洲,南到鄂尔多斯,北到一碧万顷的贝加尔湖;走着走着,是见到了许多美丽丰饶的大自然原貌,也见到了许多被愚笨的政策所毁损的人间恶地,越来越觉得长路迢遥。”随着席慕蓉在蒙古土地上走过的路途的延伸,她的乡愁也拓宽了。就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如今回头省视,才发现在这条通往原乡的长路上,我的所思所感,好像已经逐渐从起初那种个人的乡愁里走了出来,而慢慢转为对整个游牧文化的兴趣与关注了。”(《金色的马鞍》代序)

她不仅把兴趣与关注扩大到家乡内蒙古之外的中国境内新疆卫拉特蒙古,青海、甘肃、吉林、辽宁等省蒙古,达斡尔蒙古,蒙古国,俄罗斯境内喀尔玛克蒙古,布里雅特蒙古,图瓦蒙古,阿尔泰蒙古以及它们的历史与现状,而且还扩大到包括蒙古文化在内的整个游牧文化领域。在十三世纪成书的历史和文学名著《蒙古秘史》、自远古时代流传下来的英雄史诗《江格尔》、蒙古语言文字,乃至阿尔泰语系民族语言,都极大地吸引了她。她如饥似渴地阅读了大量有关蒙古高原的考古文集,称这些书册中所记录的一切“是一场又一场的飨宴啊!”(《盛宴》)。在《解谜人》一文中,作者对内蒙古呼伦贝尔盟(今呼伦贝尔市)文物工作站的米文平先生表示了极大的尊敬与爱戴,为什么呢?因为,他发现了鲜卑石室——嘎仙洞。在上海博物馆展出的“内蒙古文物考古精品展”中看到红山黄玉龙时她的心情异常激动,“第一次站在黄玉龙的前面,用铅笔顺着玉器优美的弧形外缘勾勒的时候,眼泪竟然不听话地涌了出来。幸好身边没有人,早上九点半,才刚开馆不久,观众还不算多。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激动,一面画,一面腾出手来擦拭,泪水却依然悄悄地顺着脸颊流了下来”(《真理使尔自由》)。

至此,席慕蓉的乡愁已进入第三时期,是对于“游牧文化的回归与关注”。从个人的悲喜扩展到对文化发展与生态平衡的执着和焦虑。这时期的作品如《发菜——无知的祸害》《沙起额济纳》《失去的居延海》《送别》《河流的荒谬剧》《开荒?开“荒”!》《封山育林退耕还草》等等,这些散文都以环境保护为主题,其景也都清晰可见,其情却悲天悯人。

席慕蓉的乡愁,经历了从模糊、抽象,发展到清晰、细腻,再发展到宽阔的演变过程。也可以说,经历了从个人的乡愁发展到民族的和整个游牧文化的乡愁的演变过程。这是一个作家思想境界和情感世界深化乃至神化的进程。

总之,席慕蓉诗歌散文作品中的柔情与意志的主要表现形式或曰核心内容是乡愁。她对蒙古高原如痴如醉,无时无刻不在为家乡愁肠。我们清楚地看到,自一九八九年以来,她的所思、所言、所写和所做,似乎全都围绕着家乡这个主题展开的。爱国爱民族的诗人作家自古有之,但像席慕蓉这样爱自己的民族、爱自己的家乡爱到全神贯注和如痴如醉地步的诗人作家究竟出现过多少?

席慕蓉的乡愁如此之深,是什么原因呢?对此评论家们作过种种解释,但在我看来,作者自己的分析最为深刻。作者在《源——写给哈斯》一文中指出:

“血源”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她是在你出生之前就已经埋伏在最初最初的生命基因里面的呼唤。当你处在整个族群之中,当你与周遭的同伴并没有丝毫差别,当你这个族群的生存并没有受到显著威胁的时候,她是安静无声并且无影无形的,你可以安静地活一辈子,从来不会感受到她的存在,当然更可以不受她的影响。

她的影响只有在远离族群,或者整个族群的生存面临危机的时候才会出现。

在那个时候,她就会从你自己的生命里走出来呼唤你。

无论是从心理学角度还是从遗传学角度,这个解释都是极为深刻的。

席慕蓉热爱蒙古民族,热爱家乡人民,那么族人和乡亲们对她如何呢?我作为她的族人和老乡之一,愿意回答这个问题:他们更热爱席慕蓉!

她曾在诗中写过一句:“在故乡这座课堂里/我没有学籍也没有课本/只能是个迟来的旁听生”。又说:“是的,对于故乡而言,我来何迟!既不能出生在高原,又不通蒙古的语言和文字,在稽延了大半生之后,才开始战战兢兢地来做一个迟到的旁听生。”(《金色的马鞍》代序)。这是极为谦虚的自我审视之言。然而广大蒙古族同胞和她家乡的人们却把席慕蓉看做是在故乡这座课堂里的最值得骄傲的高材生!

她的乡愁在一定程度上也可说是众人的乡愁,这使得她的诗和散文不仅在汉文读者群中受到重视,译成蒙古文之后也在蒙古文读者中引起了强烈的震撼。“不仅是族人,就是读到她近十年来作品的其他民族兄弟,也都惊叹于她刻肌镂心的历史的审视目光和力透纸背的匠心的悲歌绝唱。”(哈达奇刚《野马滩——蒙古语汉译文学选集》序言)

总之,席慕蓉的乡愁历经了三个不同时期的演变,一方面固然可以说是创作者个人的追求与努力有以致之;但是,另一方面,也让人不得不以为天地间另有更为深沉的柔情和更为执着的意志借着席慕蓉的一支笔来向我们展现真相。

在此,我们期待她的新作,也祝福她的创作前程更为宽广与光明。

以上是我于二○○二年写的评论文章,当时将文章压了一些日子(这是本人多年来的习惯)后再阅读时又觉得还不够深入与全面,所以虽然寄给席慕蓉了,但自己只发表了蒙古文译文(内蒙古《花的原野》二○○二年第十二期),就再没有发表汉文文稿。

没想到这么多年之后,席慕蓉竟然还保存着这篇拙作。并且,前不久还寄来她的新书书稿与一封信,信中要求我同意以这篇《席慕蓉的乡愁》作为她新书的序言。

此刻是二○一三年,离二○○二年已有十一年之久。而席慕蓉在一九八九年夏天,返乡旅程的第一站、第一处落脚的蒙古家庭就在寒舍,所以,我们相识更已是超过两个十一年了!

在这长久的时间里,在蒙古高原之上,越来越多的蒙古家庭都清楚地认识到了席慕蓉对蒙古民族和蒙古土地的热爱之情,我们这些蒙古人因此也非常敬爱她。如今能以拙文为她的新书作序,对我来说当然是件很高兴的事。

可是,在答应了她的同时,自己又深感不安,只怕我的所见或许太过肤浅,只好勉力为之。

多方考虑之后,我决定保留二○○二年的原文不动,只针对她的新书书稿,再来续写这篇序文,使其更趋完整。

主要原因就在于她的新作《写给海日汗的21封信》所谈的内容很丰富,涵盖蒙古族及蒙古高原其他游牧民族历史文化、自然环境等当今仍具有现实意义的诸多问题。这些书信里探讨的是至今仍有必要澄清的许多历史真相以及游牧文化本质的深层意义及思考。一般来说,这些问题都是学术著作中探讨的内容,都是学者们的研究对象。然而席慕蓉却把这些枯燥的历史文化话题从只有极少数学人阅读的学术著作中解放出来,以散文语言和书信形式,以故事化、情绪化的叙述方式呈献给读者。深入浅出,又亲切感人。

我在前文中说过:“席慕蓉的乡愁,经历了从模糊、抽象,发展到清晰、细腻,再发展到宽阔的演变过程。也可以说,经历了从个人的乡愁发展到民族的和整个游牧文化的乡愁的演变过程。这是一个作家思想境界和情感世界深化乃至神化的进程。”现在我必须说,在《写给海日汗的21封信》中席慕蓉的思想境界和情感世界更加深化乃至神化。

席慕蓉从个人的悲喜扩展到对整个民族、整个蒙古高原游牧民族的文化发展与生态保护的执着和焦虑。就像诗人自己所说:“最初那段年月,我只能是个婴儿。我哭、我笑、我索求母亲大地的拥抱,那种获得接纳、获得认可的满足感,就是我最大的安慰。”“但是,又过了几年,我的好奇心开始茁长,单单只是‘认识家园’这样的行为已经不够了,我开始从自己的小小乡愁里走出,往周边更大的范围里去观望去体会。”(《回音之地(一)》)

“从自己的小小乡愁里走出,往周边更大的范围里去观望去体会”,这一点在《阙特勤碑》里叙述得淋漓尽致。对于“阙特勤碑”,她在初中或高中时从历史课本中见到过刻有汉字的黑白相片;二○○六年七月二十二日午后,在蒙古国后杭爱省鄂尔浑河流域和硕柴达木地方,真正见到了这座石碑,才知其汉字碑文只是背面,而正面刻的是古突厥文。二○○七年五月获得耿世民先生《古代突厥文碑铭研究》一书,借着耿世民先生汉文翻译读懂了公元七三二年建立的阙特勤碑及其他古突厥文碑铭的真正内容。在见到阙特勤碑的那一刻,席慕蓉用了许多惊叹的字句来形容自己的感动:“好像渺小的我竟然置身在千年之前的历史现场。”“我真是手足无措,兴奋得不知道如何是好啊!”“在我心里,一直涌动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敬畏与亲切混杂在一起的感觉。”“由于敬畏,使我保持适当的距离,不敢轻慢地去触摸石碑;由于亲切,我又不舍地一直环绕着它,甚至到最后只是默默地停立观望,停留了很久很久,就是不想离开。”“为什么我会觉得自己跟它很亲?”

“为什么我会觉得自己跟它很亲”这个问题,席慕蓉等了一年之后,才有机会请教学者,得到以下的回答:“无论是血缘还是文化,突厥与蒙古之间的关联紧密,最少都有百分之八十以上。”

的确,就血缘而论,蒙古语族、突厥语族和满通语族同属阿尔泰语系,根据语言学家们的一种观点,这同属一个语系的民族应该是同源。就文化渊源而论,蒙古文化与突厥文化更是一脉相承。关于古突厥文的起源,有的学者提出一些字母来自古代突厥人实用的tamgha符号(即表示氏族或部族的印记或标志)或表意符号。耿世民先生也认为这一点是可信的。其实那些表意符号从匈奴流传到突厥、流传到蒙古,成为他们部落、氏族的标志。由于是同属一个语系,古突厥文碑铭中对于英雄人物的歌颂方式甚至很多用词都与蒙古英雄史诗及《蒙古秘史》等相似。就说用词方面的相似性吧,例如可汗( hagan )、天( tengri)、人民( bodun )、海( taluy )、狩猎( aw)、部或族( aymag )、杀人石( balbal )等等,数不胜数。甚至一些谚语和惯用语都很一致,例如“使有头的顿首臣服,有膝的屈膝投降”,这样的句子在《蒙古秘史》中就有( tolugaitan-i b?觟huilgejutoigtan-i s?觟gudgeju )。“居住在东方日出方向的人民和居住在西方日落方向的人民”,这样的句子在蒙古英雄史诗《江格尔》中常出现。

但是,这些资料和史实,从来不会在一般高等教育的教科书和非专业的杂志中出现。席慕蓉因此在她的受教育过程里(包括学校教育与社会教育)完全无法知悉自己民族的悠久渊源与血脉传承。

在中学的教科书里牢牢记住的一张黑白图片,到了立碑现场才知道这相片拍的只是阙特勤碑的背面。席慕蓉无限感慨地发现:

“这么多年,在我所接受的教育里,即使远如一座一千两百多年前的突厥碑,我所能知道的,也只是它的背面而已。教育系统里供应给我的,只有经过挑选后的背面。”

因此,她也开始明白“在这些教科书里,不论是‘匈奴’‘突厥’‘回鹘’还是‘蒙古’,好像都是单独和片段的存在。而其实,在真实世界里,亚洲北方的游牧民族也是代代相传承,有着属于自己的悠久绵延的血脉、语言、文化和历史的”。

但是,她并没有为此而怨怪任何教育系统,在这封信中,她写下了自己深刻的领会:

海日汗,能够“明白”、能够“知道”、能够“分享”,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即使是如我这般的后知后觉,也不能说是太迟。

你看,在我写给你的这封信里,我不就把当年记忆中的“背面”和此刻寻找到的“正面”,两者叠合在一起了吗?

有意思的是,席慕蓉“从自己的小小乡愁里走出来,往周边更大的范围里去观望去体会”,然而她乡愁情结的交汇点却是她父母的故乡——内蒙古。在以二十多年的时间,往各个方向都去探寻过之后,她在这本书里又转过身来,重新面对自己家族在此生长繁衍的山河大地,开始娓娓诉说起来。

更有意思的是,在这本新书里,她预先设定了自己的诉说对象。是一个生长在内蒙古的蒙古少年,她给这个孩子取了一个名字,叫做“海日汗”。

“海日汗”这个蒙古语人名的本意为山神所居之高山、岳。因此,这种海日汗山自古被蒙古人所祭祀。蒙古人往往给男孩起“海日汗”这个名字,同时给女孩子也有起这个名字的。这里举个典型例子:据蒙古国C.Dolma教授《达尔哈特部萨满传统》(蒙古国立大学出版社,一九九二。 137-138页)一书记载,蒙古国达尔哈特部将从事萨满达三十五年以上的老萨满尊称为“海日汗”,在他们那里具有“海日汗”称号的老萨满共有九位,其中七位是男萨满即boo,两位是女萨满即udugan。

在席慕蓉这本书里的“海日汗”就是内蒙古自治区蒙古族孩子们的代名词。为什么专门给内蒙古的蒙古族孩子们写信呢?席慕蓉说,因为他们正逐渐丢失自己民族传统的土地、文化、价值观、母语,他们在迷失方向。这是“最让我心怀疼痛的”,而“我的年龄比你大了几十岁,因此多了几十年慢慢反省的时光。同时,在最近的十几年间,我又有机会多次在蒙古高原上行走,遇见了许多人许多事物,有了一些感触和领会,就很想告诉你。这样,也许,也许可以对你有些用处,让你能在百万、千万,甚至万万的人群之中,安静而又平和地寻找到真正的自己。”

席慕蓉在电话中对我说,一个民族最最不能失去的,是对民族文化的认识与自信。而采用书信体的形式来写作,使她更能畅所欲言。

我也发现,在这本新书中,为了年轻的海日汗,席慕蓉在题材的选择上,也是颇费苦心的。虽然并没有完全依照时间顺序,而是以穿插的方式进行,但是远如宇宙洪荒,近到最新的科学对DNA的检测,都在她的关切范围里。如《时与光》《刻痕》《泉眼》以及《两则短讯》中的第二则等等,都可以从初民的古老符号、神话传说以及考古的发现之中引申出蒙古高原的悠远身世。

而谈及游牧文化历史的则有《阙特勤碑》《回音之地》《京肯苏力德》《查干苏力德》等篇,一直延伸到《夏日塔拉》《察哈尔部》《一首歌的辗转流传》与《我的位置》,从突厥碑铭写到大蒙古帝国开国初期的英雄,写到北元最后的败亡,再写到准噶尔汗国的命运;每一处历史的转折都如在眼前。

关于《夏日塔拉》,我在这里补充说几句,席慕蓉引用尧熬尔作家铁穆尔的话说“此处古称锡拉伟古尔大草滩,也就是黄畏兀儿大草滩之意”。这种解释有其文献记载依据,清代档案天聪八年(一六三四年)十月二十七日条目记载:“汗(指清太宗皇太极)以太祖英明汗升遐后,八年征讨克捷之事,为文以告太祖之灵。汗率诸贝勒大臣诣太祖灵前,跪读祝文,焚楮钱。祝文云:甲戌年(一六三四年)十月二十七日,即位四孝子敢昭告于父汗日,……察哈尔汗亲携其余众,避我西奔唐古特部落,未至其地,死于西喇卫古尔部住所西喇之野地,其部执政诸大臣,各率所部,尽来归附。”(《清初内国史院满文档案译编》上,天聪朝,崇德朝,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光明日报出版社一九八九年,第一一八页)其中说的“西喇卫古尔”与“尧熬尔( yogur )”“锡拉伟古尔”“黄畏兀儿”都是一个词,即今大陆五十五个少数民族之一的裕固族,蒙古语称xira yogur。蒙古文《阿勒坦汗传》中写做xirayigur。“西喇之野地”指的就是夏日塔拉。

此外还有几封信,谈的是席慕蓉自己身边的遭遇,以及成长过程中的种种反应,属于比较个人的生活经验,但依然与整个民族的历史与现况有着关联。如以一首诗的形式呈现的《伊赫奥仁》,还有《我的困惑》《疼痛的灵魂》《嘎达梅林》,以及《回顾初心》《生命的盛宴》等篇。

至于《聆听大地》,则是一篇为游牧文化的合理性和科学性辩解的文章。

到了第二十一封信《草原的价值》,以及附录中的《乡关何处》之时,我们才终于领会出诗人的苦心与真意了。

原来,虽然席慕蓉一开始就预设了这些书信的收受者是“海日汗”。是一个蒙古孩子,也可说是所有居住在内蒙古自治区里的蒙古族少年的“代名词”,但是,事实上这二十一封信也是写给全世界的读者的。

在《乡关何处》里,她点出:“关于‘远离乡关’与‘追寻母土’这两个主题,是生命里最基本的主题,并无东方与西方之分。”因此,她可以与一个萍水相逢的波兰犹太裔的瑞士女子交心,并且虽然并未再有更多联系,却坚信彼此将终生不忘。“只因为我们曾经一起面对过自己的命运,在那辆车上,在死海之滨”。

由于这场真实而又难得的相遇,使得席慕蓉这大半生“远离乡关”与“追寻母土”的经历,就有了远远超乎一个个体本身的命运所能代表的意义了。

而在《草原的价值》一文中,一如诗人所言:“草原本身,是属于全人类的。是属于整个地球生命体系里缺一不可的重要环节。我们绝对不能坐视她在今日的急速消失而不去作任何一种方式的努力!”

所以,一个微小的个人其实与整个世界的明日都有所牵系。

“海日汗”,或许只是一个居住在内蒙古自治区任何角落里的蒙古族少年,但是这个单独的生命个体在今日必须面对的困境,如果任由它继续扩大而不加以任何努力去制止、去改善的话,则也必将是这个世界上许许多多青少年在明日即刻会面临的困境!

居住在地球上的人类,不管是哪一个民族,也不管是哪一处草原、大地、森林或者湖泊,都是属于一个祸福相连的生命共同体啊!

在我二○○二年所写的评论中,最后曾有这样的期盼:“在此,我们期待她的新作,也祝福她的创作前程更为宽广与光明。”

今日展读新书书稿,果真如我所期盼,眼界更为宽广,心怀更为热烈与光明,真是可喜可贺。

自一九八九年以来,席慕蓉围绕着蒙古高原这个主题所写成的散文合集,早期有《我的家在高原上》(后改版易名为《追寻梦土》,中期有《蒙文课》,今日则有这本《写给海日汗的21封信》。这三本书,是席慕蓉送给原乡蒙古最珍贵的礼物。

至于我这篇前后相隔十一年的评论文章《席慕蓉的乡愁》,到此终于也算努力写出了一篇“完整版”吧。不过心中很是惶恐,只好当作是抛砖引玉之举,还期盼方家多多指正了。

本文作者为中央民族大学教授/蒙古学文献大系总主编

阙特勤碑

1 阙特勤碑

如果他们的心声依然屹立在旷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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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谁能说历史只是已经湮灭了的昨日?

海日汗:

终于提笔给你写信了。

这是我想了很久很久的事。

我可以叫你海日汗吗?

我可以用这个名字来称呼你吗?我们可能见过,也可能从不相识,但是我很想写信给你,说些我心里的想法。所以,请容许我以海日汗这个从蒙文的字音到字义都极为美好的名字来称呼你,你,一位生活在内蒙古自治区里的蒙古少年,不管你原来的名字是什么,在我心中,你终必会长成为高大坚定的海日汗!这是我衷心的期盼。

十多年了,在蒙古高原上行走,遇见过许多蒙古孩子,但是,最让我心怀疼痛的,就是居住在内蒙古自治区里的你。

是的,海日汗,你居住在自己的家乡,却不能认识自己的土地与文化的真貌,甚至包括你的价值观也已经受到他人强烈的影响。

你居住在原乡大地之上,却在庞大的移民群中失去了使用母语的能力,也逐渐迷失了自己的方向。

(我想,你恐怕连“海日汗”这个名字的蒙文字义也不清楚了吧?)

海日汗,我不是在讥笑你,因为,你的困境,也正是我的。

只是,我的年龄比你大了几十岁,因此多了几十年慢慢反省的时光。同时,在最近的十几年间,我又有机会多次在蒙古高原上行走,遇见了许多人许多事物,有了一些感触和领会,就很想告诉你,这样,也许,也许可以对你有些用处。让你能在百万、千万,甚至万万的人群之中,安静又平和地寻找到真正的自己。

我想与你分享的,是我在这条长路上的一次又一次的“遇见”。

今天,让我先来说“阙特勤碑”。

最早见到它是一张印刷在教科书上的黑白相片,(应该是初中或高中的历史课本?)图片很小,不过看得出来是一块石碑的上半部,碑上刻着汉字,但是,内容是什么以及究竟是哪个朝代的事,我早就忘记了。奇怪的却是一直记得那张小小的黑白图片,还有说明文字里的“阙特勤碑”那四个字。

岁月飞驰,就这样过了几十年。

真正见到了这座石碑,是在二○○六年的七月二十二日午后,在蒙古国后杭爱省茫茫无边的旷野之上,就在原立碑之地鄂尔浑河流域的和硕柴达木地方。

真正见到了这座石碑,才知道一直存在我记忆中的汉字碑文只是石碑的背面而已,阙特勤碑碑石朝东的正面,刻的是古突厥文!

海日汗,我想你会说,当然应该是这样才对啊!

阙特勤( Kül Tegin,公元六八四—七三一年)是后突厥汗国颉跌利施可汗的次子,为他立碑的是他的兄长毗伽可汗,这样的一座纪念碑,正面当然是应该以突厥汗国的文字来书写才对。

可是,我却要隔了几十年之后才能知道。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海日汗,你明白我在那瞬间所领会到的现实吗?原来,这么多年,在我所接受的教育里,即使远如一座一千两百多年前的突厥石碑,我所能知道的,也只是它的“背面”而已。

教育系统里供应给我的,只有经过挑选后的“背面”。

当然,我无权去指责这个教育系统。第一,当时是以汉民族为本位的教育系统,当然会选择与汉文化有关的资料放进教科书里。(而这个背面的碑文,也大有来历,据说是由唐玄宗所亲自书写的。)第二,我自己读书不多,没有能够更早知道这些对学者来说是极为普通的常识,因此更不能怨怪他人。

不过,如果要从这里开始反省,那么,我就不得不去担忧,从小到大,在我的教科书上,关于亚洲北方的游牧民族,还有多少被排除了的原本应该是属于“正面”的资讯了。

见到阙特勤碑的那一天,是个时阴时晴的天气,高高的穹苍之上浓云密布,而旷野无垠,在天与地之间,只有这一座巨大的石碑独自屹立,巨大而且厚重。

立碑之年是公元七三二年,离现在已经有一千两百七十多年的时光了,可是,石碑上刻着的文字还清晰可辨。

但是,我一个字都不认得!

心里掠过一些隐约的悲伤,不过,很快就被兴奋之情所掩盖了。

想一想,能够在长途跋涉之后,终于来到这座石碑之前,看天苍苍,看野茫茫,石碑上方所刻的简洁的山羊图像偶尔被云隙中射出的阳光映照得光影分明,好像刚刚才刻上去一样,好像渺小的我竟然置身在千年之前的历史现场。海日汗,在那一刻,我真是手足无措,兴奋得不知道要如何是好啊!

只能不断地换着角度重新拍摄,而同时,在我心里,一直涌动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敬畏与亲切混杂在一起的感觉。

由于敬畏,使我保持适当的距离,不敢轻慢去触摸碑石;由于亲切,我又不舍地一直环绕着它,甚至到最后只是默默地伫立观望,停留了很久很久,就是不想离开。

为什么我会觉得自己跟它很亲?

这个问题在心里放了一年,第二年夏天(二○○七),在内蒙古大学的一次聚会上,我终于忍不住问了几位坐在我身边的蒙古学者,突厥和蒙古到底有多近?他们说:

“无论是血缘还是文化,突厥与蒙古之间的关联紧密,最少都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相同。”

海日汗,你看,无知的我必须要经由学者的证实才能肯定我自己的感觉,才知道这种亲切感正是一种孺慕之情,是北方游牧民族子孙心中与生俱来的很自然也很正常的反应。

海日汗哪!海日汗!我要怎么感谢这些学者呢?因为,还有更快乐的事情在后面。

刚才我已经对你说了,那天,站在阙特勤碑前面的我,对碑上的古突厥文一字不识,完全不能了解其中的含义。回到台北之后,从我书架上现有的书中去寻找,也只能找到一鳞半爪,原来以为这辈子都无法解答这个谜题了。想不到,二○○七年的五月,和好友兆鸿去了大兴安岭之后,又相约再去新疆,也是由于对自古居住在新疆的许多民族想要更深入了解,兆鸿在回到北京之后,找到耿世民教授所著的《新疆历史与文化概论》①,就多买一册送我。书内有三章叙述古代突厥文碑铭的发现、解读等等研究,我已经大喜若狂,加之更在书后看到耿世民教授有一本《古代突厥文碑铭研究》②的专著,急忙求兆鸿再寄这本书给我。前几天,终于收到书了,海日汗哪!海日汗!我要怎么感谢这位学者呢?

耿世民教授,深研古突厥文有五十多年,出版了许多部论著,而在这本《古代突厥文碑铭研究》里,他是直接从古突厥文译成汉文。书中详细列举了九座石碑的碑文内容,“阙特勤碑”,以及我后来陆续在二○○六年夏天的行程中所见到的:“毗伽可汗碑”与“暾欲谷碑”都包含在内。③

我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运气!

我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运气,去年刚刚才见到了这三座石碑,今年就得到了耿世民教授的这本专著。而由于耿教授翻译的时候,非常尊重原文的排列格式,许多地方是直译,不加任何多余的修饰,因而也就更让我感受到了原文中的美好气势,譬如在“阙特勤碑”东面所刻碑文的第一段:

当上面蓝天、下面褐色大地造成时,在二者之间(也)创造了人类之子。在人类之子上面,坐有我祖先布民可汗和室点密可汗。他们即位后,创建了突厥人民的国家和法制。

多么简洁有力的开端!撰文者是以阙特勤的兄长毗伽可汗的口气来书写的,除了描述他弟弟阙特勤的英勇事迹以及弟弟死后可汗的悲痛之外,还有很长的篇幅是在叙述突厥汗国的沧桑历史。突厥汗国建立于公元五五二年,而在五八○年分裂为东、西两个汗国,先后都被唐朝所灭,要隔了五十多年之后才再得以复国,就是史称的第二突厥汗国或后突厥汗国。

所以,其中有段碑文很有意思,可以说是千年之前在亚洲北方的游牧民族的心声:

……唐人的话语甜蜜,宝物华丽(原文:柔软)。他们用甜蜜的话语、华丽的宝物诱惑,使得远处的人民靠近(他们)。当住近了以后,他们就心怀恶意。他们不让真正英明的人、真正勇敢的人有所作为。一人有错,连其族人、人民、后辈都不饶恕。由于受到他们甜蜜的话语、华丽的宝物的诱惑,突厥人民,你们死了许多人。

海日汗,这样直白的文字,却真是惊我心、动我魄啊!

因此,毗伽可汗在回溯复国的经历中,认为在他父亲颉跌利施可汗之后继位的自己,率领的第二突厥汗国的国力在起初是极为薄弱的。他说:“我统治的完全不是昌盛繁荣的人民,我统治的是内无食、外无衣、贫困可怜的人民。”又再说:“当我继位为可汗时,流散各处的人民,筋疲力尽地、无马无衣地归来了。”

而靠着弟弟阙特勤以及毗伽可汗自己的努力,(还有三朝老臣暾欲谷的辅佐)率领大军四处征战,终于又重新建立起一个强大的后突厥汗国。

海日汗,说到这里,我又必须提一提自己年少时所读到的历史课本了。在这些教科书里,不论是“匈奴”“突厥”“回鹘”,还是“蒙古”,好像都是单独和片段的存在。而其实,在真实的世界里,亚洲北方的游牧民族也是代代相传承,有着属于自己的悠久绵延的血脉、语言、文化和历史的。

而且,这些血脉、语言和文化,现在仍然是生活里极为重要的组成分子,并没有随着时光的消逝而远去。

这些也都要感谢世界各国学者的用心钻研和证实。

破译古突厥碑文的研究,在西方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有英、德、法、俄、土耳其等语言的译本。而此刻,借着耿世民教授的这本汉文翻译的专书,我才能轻易地读懂突厥先民一千两百多年前慎重刻下的心声,明白了他们曾经承受过的流离伤亡,也分享了他们重新奋起之后的兴旺荣光。

海日汗,能够“明白”、能够“知道”、能够“分享”,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即使是如我这般的后知后觉,也不能说是太迟。

你看,在我写给你的这封信里,我不就把当年记忆中的“背面”,和此刻寻找到的“正面”,两者叠合在一起了吗?

海日汗,在这叠合的一刻,我要感谢的,还不只是百年来默默钻研的各国学者而已;我还要感谢那一座又一座,历经千年风霜,却始终不肯倒下的突厥碑石,只因为上面深深刻画着先民真挚的话语。

如果他们的心声依然屹立在旷野,那么,谁能说历史只是已经湮灭了的昨日?

信写长了,先在此暂停。

祝福

慕蓉 2007年11月17日

刻痕

2 刻痕

可是,“侵蚀”,在某种意义上来说,

不也是一种逐日的完成?

海日汗:

好久没提笔了,最近过得很忙乱,不过,心里还是常常惦念着要给你写信这件事。说是给你写信,其实,也是写给我自己。

好像在向你诉说的同时,另外一个我也在慢慢醒来……

海日汗,我们的身体和心魂,不是只有这短短几十年的记忆而已,有些细微的刻痕,来自更长久的时间,只是因为长年的掩盖和埋藏,以致终于被遗忘了而已。我们需要彼此互相唤醒。

在这封信里有几张相片,其中有两张,是上封信提到的纪念第二突厥汗国三朝老臣暾欲谷的碑石。

有一张是在极近处所摄到的碑文,海日汗,请你看一看,这碑石上的文字刻得有多深!

这些至今依然清晰的碑文,当然令我着迷,可是,更令我着迷的,还是石碑本身在一千多年无情风霜的侵蚀之下,所呈现出来的面貌。

海日汗,请你细看,原应是打磨得很光滑的平面已成斑驳,原来切割得很锐利的直角已成圆钝,可是,你会不会觉得,这样才更显石碑的厚重与深沉?

我们可以说,“侵蚀”是一种逐日的削减。可是,一千多年里每一次的风雪雨露,构成难以数计的细小和微弱的碰触,“侵蚀”,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不也是一种逐日的完成?

海日汗,如果我们每日所触及的细节都是人格形成的一部分,那么请你试想一下,在蒙古高原之上,在一整个又一整个的世代里,在众多的游牧族群的心魂之中,那不可见的刻痕又会有多深?

而也就是这些刻痕,让我们能长成为今天的蒙古人。

所以我们才会彼此靠近,觉得亲切,甚至熟悉,好像有些话,不必说出来就已经明白了……

所谓“族人”,应该就是这种关系了吧。

去年(二○○七)秋天,有个傍晚,黄昏的霞光异常的光明灿烂,站在金紫灰红的霞光里,站在一大片茫无边际的芨芨草滩上,我新认识的朋友查嘎黎对我说了一句话:

“蒙古文化的载体是人,只要人在,文化就在。”

我相信这句话。

去年八月,参加在伊克昭盟(今称鄂尔多斯市)乌审旗举行的“第二届查干苏力德文化节”。中间有一天,朋友带我们去看萨拉乌素河。

海日汗,你应该知道,这是在人类考古史上赫赫有名的河流,在这里,考古学者发掘出旧石器时代晚期人类活动的遗址,离今天有五万到三万五千年了。(最新的研究成果认为是在十四万年到七万年以前,属旧石器时代中期。)

对这片流域的考古发掘,最早是由一位蒙古牧民旺楚克的引导开始。他是带领法国神父桑志华走向萨拉乌素河岸的领路人,因为在那片河岸上,旺楚克曾经发现一些奇异的化石。

一九二二到一九二三年,桑志华神父和随后前来的法国古生物学家德日进,在这里采集到了一些人类和脊椎动物的化石,还有石器和用火的遗迹。

其中有一颗小小的牙齿化石,经过测认后,确定是属于一个幼童的左上方的门牙,已经石化很深了,这个孩子应该只有八九岁。

当时,这是很轰动的发现。经时任北京协和医院解剖室主任、加拿大的解剖学家步达生研究与测认之后,把这颗门牙定名为“Ordos Tooth”(鄂尔多斯齿)。不过,后来中国的考古学者斐文中在上世纪四十年代时,却很不够专业地把这个名字转译成“河套人”,又把这个地区的文化命名为“河套文化”,因此,多年来都使得社会大众(包括我在内),对这个珍贵的旧石器时代文化遗址的确切地点,有了混淆和偏差。

幸好,在后来的多次发掘中,又有了许多难得的发现,是属于这个地区所独有的特质。最后,考古界终于把这一处遗址的发现与研究,在汉文里定名为“萨拉乌素文化”。今日有学者也极力主张,认为“河套人”应该重新正名为“鄂尔多斯人”。

“萨拉乌素”,汉文的直译是“黄水”。不过,这条河在蒙文里还有一个外号,是鄂尔多斯当地人给她起的,叫“嘎拉珠萨拉乌素”。这“嘎拉珠”就是“疯狂”的意思,所以,直译成汉文,就是“疯子黄河”,或者“疯狂的黄水河”。我猜想,大概是因为这条河流有道很大的河弯,那几乎一百八十度回转的大河湾,弯曲度之大超乎我们的想象了吧?

这个外号,是查嘎黎告诉我的。

那天,一车人兴高采烈地直往萨拉乌素河的大沟湾而去,那里就是旺楚克与桑志华发现“萨拉乌素文化”的第一现场!

我坐在驾驶座右边,查嘎黎刚好坐在我身后,我们原本不熟,才刚刚认识了两三天而已。但是,他在说了“嘎拉珠萨拉乌素”这个外号之后,紧接着,又给我讲了一段民间传说,他说:

关于这条河,还有个很老的故事。

说是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征战多年的武士,终于可以回家了,就跨上骏马,沿着蒙古高原的边界直奔故乡而来。奇怪的是,走了很多很多天,明明觉得应该早就到家了,眼前旷野无垠,却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方向。

有天夜里,疲惫的武士还在东寻西探,摸索前行。走着走着,却总是觉得身后有响动,说不出来那是什么样的声音紧跟在身后。好像他走,那声音也跟着走,他停,那声音也跟着停。武士虽然是个有胆量的人,可是,月夜里,走投无路的他来到一座又高又黑的大山梁之前,也不禁有些迟疑。

于是,猛然回头一看,才发现,原来紧跟在身后的响动,竟然是一条河的水流。月光下,那条河好像也找不到路,跟在武士的身后,也像他一样的东张西望,犹疑难决。

那天晚上月亮很亮,衬得高大的山梁更深更暗,那条河的水流倒是很清澈,刚才不能分辨究竟是什么的响动,原来是水声,叮叮咚咚的,还挺好听。

武士心想,如果放心地流动起来,应该是条很漂亮的小河吧,眼前却只能畏畏缩缩地紧跟在陌生人的身后,怎么也不敢超前一步。

原来,迷了路的河,也跟迷了路的自己一样可怜啊!

武士心里忽然觉得很悲伤,不禁抬头望向天空,高声呼求:

“苍天啊!请让迷路的人找到自己的家乡,让迷路的河找到自己的河道吧!”

这边话声刚落,忽然间,那边黑色的山梁就自动往左右分开了。前面再无障碍,那条原本是犹疑观望的河流,顿时就直直往前冲去,并且身躯暴涨,变成一条水流汹涌、水势凶猛、河面极为宽阔的大河,转瞬间就把武士推开,把他远远地拦在北边的河岸上了。

武士迷惘惊诧的眼光终于从河面收回之后,一转身,他和他的坐骑就看见了回家的路,沿着河岸再往北走,没有多久,就找到自己的家了。

那天,在行驶的车中聆听查嘎黎的讲述,对我来说,是一段很奇妙的经验。认识这位身材高大壮硕、神情严肃的蒙古朋友,不过只有两三天而已,没听他说过几句话,在宴席上总是沉默不言。

但是,在萨拉乌素河边,他忽然变得喜笑颜开,滔滔不绝。在他讲述这段传说的时候,好像生命内在的活泼和热情如泉涌般呈现,还带着一种质朴与天真的诗人特质,让我这个听者惊喜万分……

海日汗,与其说我是受了这段传说的感动,不如说我是受了查嘎黎讲述这段传说时,他内在的生命力强烈喷涌迸发的状态而感动。

这想必就是一个蒙古人在与他珍爱的文化共处时的生命状态了。

海日汗,我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真正认识了这位朋友的,是多么欢喜的感觉啊!

那一天,更让我喜出望外的是萨拉乌素河。

原来,我从书册的文字里得到的印象,这应该已是一条濒临干涸枯竭的河流了。在文字里,关于萨拉乌素河的介绍,除了“遗址”“化石”“骨骸”等等以外,就是什么“放射性碳素”“铀系法”等等作为断代依据的科学名词,总让我以为,这里和许多书本上呈现的考古现场的图片一样,在河岸和河床上都遍布着碎裂的岩块、无止无尽的黄沙,景象荒凉已极。

但是,二○○七年的八月十六日,我所见到的萨拉乌素河却和自己的想象完全相反。

当然,最初从大沟湾的上方俯瞰之时,是有些荒凉的感觉。虽然也有绿色植被,但是岩块与沙土也占了很大的面积。不过,再往峡谷下方行去,走到一条拥有许多泉眼的源流之时,我所见到的萨拉乌素河就是一条生意盎然、绿意盎然的河流了。

海日汗,这是从多少年前流到现在还没有枯竭的泉眼,从多少年前活到现在还没有老去的河流,水声如传说里一般的琤悦耳,河岸上芳草鲜美,林木苍翠。海日汗,这是神话仙境在我眼前显现的真实版本啊!

可惜在此只能给你看一两张相片而已,不能完整传达那种让我万分惊喜的美丽和亲切。

是的,海日汗,我说的是“亲切”。

我终于来到在书册里翻寻过无数次的萨拉乌素河的河边了,惊喜过后,心中涌出的却是一种无边的安静与满足,好像在我周遭的景物,包括河面上每一寸细碎的波光,河岸上每一株小草的柔嫩多汁,林间每一阵微风穿过之后叶片的颤动,所有的光影、色面与线条的变幻,都在同时缓慢而又锐利地进入了我的身心,仿佛是轻轻的触动,却又留下了极为繁复与细微的刻痕……一切似曾相识。

海日汗,我想,应该就是这样的刻痕,一日复一日地让我逐渐长成为一个我所希望能成为的人──

一个不再迷路的回家的人。

夜已深了,今天就写到这里。

祝福。

慕蓉 2008年2月8日

泉眼

3 泉眼

我多么希望,你能不要太慌忙。

海日汗,在我们的生命深处,有些记忆的累积与速度无关……

海日汗:

你大概不会相信,在网络通讯如此频繁便捷的时代,还有人在用纸和笔来写字。

是的,我就是这个现代版的“山顶洞人”,眼前正在一个字一个字地给你写信呢。

海日汗,我不会使用电脑,一直到今天,我所有的稿子和信件都还是手写的,是纯粹的“家庭手工艺”。

(插播一则真实笑话:平日通讯,虽然也使用传真机,但是,前几天很想去电信局发一封贺电给我的鄂温克朋友,才知道,原来所谓的“电报”业务,电信局早就撤销了!)

时代的巨轮不断地滚动,我追赶不上。

不过,从来不会上网的我,如今竟然也有个“席慕蓉官网”了。

这都要感谢出版社的好心好意,还有婉菁、凤刚和文玲几位年轻朋友的帮忙。

如你所见,这个网站里现在除了放进去的书目和年表之外,就是我开始慢慢一封又一封写给你的信。

信写得实在缓慢,只因为心中的头绪太多,想要说的话也太多,一时之间,反而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这种翻腾的感觉,也许可以用我在萨拉乌素河河源所见的泉眼来形容了。

在第二封信里,我已经和你谈到了萨拉乌素河,这条在人类考古学界里赫赫有名的河流,在河源处其实非常柔美而又平静。

那天,我们远远眺望了弯曲度非常惊人的大沟湾之后,朋友带我走下另外一个方向的狭窄山路,来到一处铺满了绿草的谷地。细细的河流从芳草丛中慢慢流过,河岸两边,有大小不等的几处圆形的小水洼,它们周围的草色特别绿,这些浓绿的草色逐渐延伸成为一条浓绿色的细线,在这条细线底下其实就是涓涓的水流,最后注入河中。

如果我能凌空在河流的上空拍摄的话,你就能看见这些小水洼很像是孔雀尾巴上的圆眼睛,涂着深色的眼影,眼尾拖着一条细细的长线与河流本身相连。

不过,无法飞上天空的我,却看到另外一个奇妙的景象。

朋友把我带到其中一个小泉眼的旁边,她说:

“让我们先打个招呼吧。”

话刚说完,她就微微俯身向前,正对着圆形水洼的中央,大声呼喊起来,说的可是我很熟悉的一句蒙文:

“您好吗?”

原本是极为平静的小水洼,水面有了些微动荡,我初始还不以为意,直到另外一位朋友要我再仔细看一下水底动静,我才发现,水底的沙层已经全部翻滚了起来。

正在惊叹之际,刚才在大声喊叫的那位朋友又开始跺起脚来,边跺还边用蒙文对着小泉眼说:

“我们今天都很快乐,您也快乐吗?”

大家当然都知道,这是声波加上震波所造出来的效果。但是,眼看着这小小的水洼在瞬间有了反应,水底的沙子几乎像是沸腾了一样不断翻滚,我们也不禁真的喜笑颜开了。

对于这一汪小小的泉眼来说,我们的呼喊和跳动也许并不陌生。也许,就在百年、千年,甚至好几万年以前,早就有人和她玩过同样的游戏了。

而在她心里深藏着的记忆,在被触动着的那一刻,会是怎样的千头万绪、泉涌而出呢?

海日汗,我们的先祖,阿尔泰语系民族的先民笃信萨满教,相信万物有灵。

我也相信,一条河流、一汪泉眼,想必也会有怎样也说不完的故事吧。

二○○七年的夏秋之间,我就顺着萨拉乌素河漫游,跟着朋友,在内蒙古的鄂尔多斯高原上到处行走。

有一天,原来预定要早早去拜访一位朋友的,车子却在没有任何指标的茫茫旷野上迷失了路途。

真的是没有指标,也没有人迹,只能靠着下午的阳光来辨识方向。等到最后终于在这位朋友的家门前停下的时候,太阳也刚好落在地平线下。

主人开门时,虽是面带笑容,语气却带着些诧异:

“不是说昨天来的吗?怎么今天才到?我们昨天杀了羊、煮好肉等你们的。”

居间联络的朋友不禁笑开了,连声道歉。原来,这位仁兄不单是忘记了路径,还记错了时间。

可是,有什么好埋怨他的呢?毕竟到了最后,他还是达成任务,把一车人都安全地运送到这位朋友的庄园里了。

等到吃完晚饭,老的小的都各自回房安歇之后,只有主人和我,以及这位热心带路的朋友,三个人坐在客厅里闲谈。

谈的内容,总是离不开这片土地,以及这片土地的前途。

夜深之时,忽然下起雨来,雨势还不小,并且久久不止。

对于干渴的土地来说,这是一场期盼已久的喜雨,而对于围坐在桌前的三个刚刚才认识的朋友来说,这个夜晚也是期盼已久的相逢。

我坐在屋里,一面听着淅沥的雨声,想象着屋外那湿润了的大地的喜悦,一面听着两位朋友间温暖的对话,觉得心里有种非常平安的归属感,希望可以就这样一直聆听下去。

不过,当然,再美好的相聚也有结束的时刻。当我们互道晚安准备就寝的时候,我心里忽然有了一种想法。

这个夜晚的相聚,其实也是一汪泉眼,在我们的生命河流里注入纯净的记忆。

但是,在这个夜晚之前,恐怕还是需要先有跋涉、迷途、失误,以及一处无垠的旷野来作序幕,才可能衬托出这次相聚的平安与宁静了吧。

你同意吗?海日汗。

我越来越沉迷于那一种无止境的千里跋涉,因为,你能感觉到的,除了空间的广,还有时间的深。在跋涉的当时,你才能明白,自己的存在是何等的渺小,甚至不如蝼蚁。

鄂尔多斯高原就是这样一处又广又深的迷人地域。

海日汗,她不仅只是蒙古人的家乡,她还是人类最古老的原乡之一。

她的部分岩层,已经可以确认是古老地壳的残迹,可以上溯到三十六亿年之前,是地球上最原始的“古陆”之一。

然而,在苍茫的时空转变之中,她也曾经有一亿年的时间,沉在水底,沦为“古海”。

之后,古海又时时转为古陆,升升沉沉,忽湿忽干;物换星移,忽暖忽寒。这一片土地因而得以累积了无数的生物化石,从三叶虫到珊瑚,从恐龙到三趾马到大角鹿,完完整整地记录了地球古生物演进的生命史。对于学者们来说,这是一处天然的博物馆,也是研究古生物的圣地。

而我们人类最初的踪迹又在何处呢?

海日汗,你可能常常会听见或者读到这样的一句话——

“沿着河边走去……”

是的,海日汗,如果要去追寻人类最初的踪迹,我们总是要沿着河边慢慢走去。

我会想念那一条河,萨拉乌素。

我也想念河岸上那一汪又一汪的泉眼,和在泉眼深处应和着我们的呼喊而翻腾不已的记忆。

那该是多深又多么长久的累积?

海日汗,现在有了网络通讯,我写给你的信会比“朝发夕至”还要迅速。可是,在每一封信里,我所取得的经验,乃至于想要向你描述的种种感觉,却还是必得要先经过漫长的跋涉与等待,必得要先将自身安安静静地伫立于无垠旷野,才有可能说出来的吧?

这个世界如今是走得越来越快了,我不知道你会怎样去走你的路,而我多么希望,你能不要太慌忙。

海日汗,在我们的生命深处,有些记忆的累积与速度无关。请你一定要记住,海日汗。

祝福。

慕蓉 2008年8月11日

时与光

4 时与光

那个时候,世界那么新,时间又那么长,

对于初民来说,要如何来安顿自己呢?

海日汗:

我的前几封信,想你应该都已收到了吧。

在这封信里,随着文字,会有几张小小的插图,有点像是在看图说故事了。

其实,我真正想跟你说的,是我的心情。

先从公元二○○○年的秋天说起。

那一阵子,我人在内蒙古阿拉善盟的北边。有天清晨,车停在戈壁滩上稍作休息,我走下车来活动一下,才刚在几步之外站定,准备往四周观看的时候,赫然发现,就在我视线的正前方,圆圆滚滚面对着我的,刚好就是一轮金红色的初升的旭日。

旭日初升,金红温润。

在我眼前,天空是以万里又万里的距离来向周围无限扩展的,而且没有一丝云彩,纯粹是一色的灰蓝;在它之下的戈壁滩,也是以万里又万里的距离往远处不断延伸的,并且除了无数大大小小的砾石之外,也没有一株看得见的草木,整片灰黄的大地上,只有些砾石发出带着金属质地的碎裂的反光。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在这片巨大无比又空旷无比的空间里,只有一轮圆到不能再圆的红太阳,端端正正地悬挂在平到不能再平的地平线上……

这就是第一张图:

可是,海日汗,此刻我以平面的图像呈现给你的,几乎就是幼儿园的孩子画出来的画面,并且笔触还没有幼儿的稚拙之趣,太呆板了。

所以,我要在这张图里再加上一个小小的黑点,向你标明我当时所处的位置,或许,你就比较能设身处地去感受到我心中的震撼了。(虽然,我所标示的这个黑点,对照实际的比例,恐怕还不够细小。)

这就是第二张图:

当时的我,与周遭天地的比例,甚至渺小到不如蝼蚁。而眼前的太阳如此温润、温暖,甚至好像有着呼吸有着表情,吸引住我所有的注意力,到了最后,一切都退下、淡出,整个空间里只剩下它与我互相对视……

这段时间也许只有一两分钟,但是又恍如一世。

当旭日的颜色从原本温和的金红变成刺目的炽白之时,我的眼睛当然就不得不避开了,可是,我的心里还在不断地反复着一句话:

“原来,世界就是这样开始的!”

原来,世界就是这样开始的。

是的,海日汗,在初民的眼前,在初民的心中,日复一日,世界就是从这样巨大而又单纯的画面不断开始,而所有的崇拜和依赖也由此慢慢萌发。

那个时候,世界那么新,时间又那么长,对于初民来说,要如何来安顿自己呢?

总得给自己找个支点吧。

所以,有了第三张图:

不用任何的解释,我们都能明白,这就是太阳,是给我们光明与温暖的主宰,是我们崇拜与依赖的对象。至于以后有人在圆圈的中间点上一个点,或者刻上拟人式的眼睛、鼻子和嘴巴,或者又在圆圈的周围刻上许多长长短短的线条,来象征四射的光芒等等,都是逐渐增加的变化。我们在许多岩画里(譬如贺兰山岩画)都能见到,这不在我今天要说的范围之内。

海日汗,我今天想说的是另外一种变化,请你看第四张图:

多么聪明的一个人!他能把太阳的光芒,以如此简单的十字形线条,从中间显现,毋需任何多余的笔触,其实是很不容易的发想。

简单而又精准,是许多艺术家、文学家甚至科学家想要达到的目标吧。

甚至诗人(不,我应该说“有些诗人”)也想要如此完成他的一首诗。

而诗总是从诗中再生发的。

有一个更聪明的人出现了。他看见了第四张图,但是,他觉得这张图只能说明太阳存在的一种静态的形象,而在真正的本质上,太阳其实是不断在移动着的,这“移动”本身,要如何表达呢?

于是,有了第五张图:

是的,海日汗,他只是将圆周的边缘擦去了四个小段而已,这个太阳就动起来了,很了不起吧?

另外,我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个人的作品,(如果是的话,就更了不起了。)我只知道还有另外一张图,转动的方向刚好相反。

这就是第六张图:

我的深研萨满教文化的朋友尼玛,他告诉我说,在蒙古的萨满教里,第五张和第六张图里的形象,除了代表太阳和月亮之外,也分别代表父亲与母亲。

我听了深受感动,觉得很欢喜。所以,在去学校里演讲的时候,偶尔会把这两个图形画在黑板上,当作送给在场同学们的礼物。

有一次,一位朋友警告我说:

“可是,席慕蓉,这两个符号我在两河流域的文物里也见到过……”

我明白他的好意,意思是说我别太张狂,把什么好的东西都收揽进我的“关于蒙古高原”的写作或者演讲里面去。

可是,海日汗,我从来不敢认为这些是蒙古高原所独有的。我想要表达的只是,当许多古老的文化都已经成为书面的记录之时,在今天的蒙古高原之上,它们其中有些精华还活在牧民的信仰里。

无论如何去回溯,我们其实永远不能清晰重现那些曾经何等熙熙攘攘互相擦撞过的古老文化,以及那些众多的此消彼长的古老民族所留下的踪迹。

随便翻开任何一本有关于欧亚草原文化的历史著作,其中文化面貌的色彩缤纷以及传播途径的错综复杂,真是令人难以想象啊!就像是第一次置身于纽约或者东京的繁华地段的目眩神迷一样,只不过是当年的路程更遥远一些,而动作更缓慢一些而已。

今日我们用两百年时间所造成的繁华,当年所需要的可能是两万年吧?

我们的历史教科书其实还不能算是一个筛子,更不能说是一张滤网。所以,我们的教材并不能被界定为是经过筛选或者过滤了之后的“精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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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可惜啊!有这么多美好的事物都被遗漏或者被错置了。

就譬如第六张图,如今我们一般人对它的认识,就只是代表“纳粹”的符号。

怎么会变成这样?我也得去问老师。我的王老师告诉我说,希特勒当年的口号是要恢复古罗马帝国的光辉,所以从罗马文化里找到许多象征的符号,这个标识就是其中之一。

曾经那么美好的形象却在这里被玷污了。

幸好,第五张图在佛教里还继续发挥着它的影响,代表着光明与光耀。而且还有更深沉和更美丽的解释,就不是粗浅如我所能代言的了。

海日汗,我真正想要去做的功课,是想在家里找到一面空白的大墙,画上一张很大很大的世界地图(当然只用最简单的线条)。然后把书上所写的那些古老文化里的众多古老族群所在的处所,以及迁徙的动线都细细地标注起来。

如果可能的话,我还想把他们之间有些相同或相似的图像做个记号(譬如这两轮光辉的圆、生命树、祭坛,甚至贺兰山口的一张人面岩画如何会跑到南美洲的山壁上去了等等的现象),不为什么,只为了自己深深的喜悦,更为了扩充自己的胸怀。

海日汗,人当然需要教育方能成长。但是,如果这个教育到了最后变成只是填塞、压缩、限制、扁平的分类,以及壁垒分明的敌我关系之外,别无他物,那么,我们要如何来安顿自己呢?

“文明”到了这个地步,或许比“洪荒”更荒芜了。

而时光依然在往前转动,身为现代人的我们,什么又是可以去崇拜和依赖的支点?

写到这里,信又长了。

海日汗,我还想让你看一张图,就是金沙遗址里的这一件金器:

考古学者给它命名为“太阳神鸟金饰”。是极圆极薄的金片,中间是一轮顺时钟方向旋转、有着十二道光芒的太阳。在它周围,有四只飞行中的鸟的侧面身影,以逆时钟方向绕行太阳成为外围圆环的图样。相对的两股力量,使得所有的线条都充满了一种生生不息的强烈动感。

我是在二○○六年的十二月初到了这个遗址附近的,那时博物馆还没盖好,我们只能在展示馆里看到这件金器的图片。导览的小姐对我说,可惜这片金器没有文字。

我倒觉得,这件三千年前的作品,本身就是一首诗,一首让我觉得极为圆满、却又对这不断逝去的圆满觉得极为悲伤和无奈的诗。

海日汗,请努力把握住我们眼前的时光吧,莫把这一切消耗在无谓的仇恨和争吵之中。

祝福。

慕蓉 2008年10月13日

附注:

卍与?畚这两个符号的历史,可以上溯到新石器时代,在许多古老的文化中都有它们的踪迹。在印度教里,它们也是分别代表父神和母神的力量。

回音之地(一)

5 回音之地(一)

我仿佛听见茫茫四野

响起无数的呼唤和应答……

海日汗:

又是许久没给你写信。

这日子过得未免太快了!

最近,北京作家出版社同时出版了我的两本散文集,《追寻梦土》和《蒙文课》。内容是我以“原乡书写”为主题的文字和摄影,两本书加起来有五十多万字的篇幅,或许可以称之为我在原乡行走了二十年的心得报告吧。

海日汗,你看,日子过得多快!

今年是二○○九,离我初见原乡的那一年(一九八九),竟然已经是第二十个年头了。

想一想,这二十年的时间,是足足可以让一个初生的婴儿长到成为二十岁的青年呢!

一个现年二十岁的人,如果是在正常的教育体系求学的话,那么,他现在可能正在大学二年级里读书,也正在一篇一篇地写他的读书心得。

我真的觉得,这二十年来,我在自己的原乡大地上行走,那成长和学习的过程,好像也是如此。

对原乡的认知,在最初,只是一种直觉的需求,是从血脉遗传下来的渴望而已。

所以,最初那段年月,我只能是个婴儿。我哭、我笑、我索求母亲大地的拥抱,那种获得接纳、获得认可的满足感,就是我最大的安慰。

但是,又过了几年,我的好奇心开始茁长,单单只是“认识家园”这样的行为已经不够了,我开始从自己的小小乡愁里走出去,往周边更大的范围去观望去体会。

然后,我开始进学校读书了。我的老师就是和我在长路上同行的朋友,还有他们慢慢引导我去认识的每一位智者与长者。

海日汗,文化的载体其实是我的每一位族人。他们有人向我展示的是从书本里求得的智慧,有人向我展示的却是从大自然里求得的智慧,那真是苦口婆心的教诲啊!

可惜的是,由于我自己的前半生没能在蒙古高原上生活,所以既不通母语,又不识自己民族的文字,在学习成绩上一直不够理想。到今天,应该还是有许多红字在成绩单上。所以,如果不赶快交出这两本散文集的话,恐怕就要被老师和学校以“学习不力”这样的理由开除学籍了。

二十年的课程,当然会有许多不同的触动,不过,今天的我,特别想说的是这一句话:

在蒙古高原之上,历史从未远去。

是的,在这片土地上,你总会听见无数亲切的呼唤,以及无数亲切的应答。

在最初那几年,我还处在“婴、幼儿”的状态之时,虽然已经听见了,却是听而不闻,既不解其意,也没有特别留心。

但是,呼唤恒在。

慢慢地,我好像开始明白,那此呼彼应的轻柔召唤,其实就是从历史与文化的帷幕深处传来的源源不绝的回音。

要怎么解释呢?

海日汗,在这封信里,我想举哲别将军的苏力德来为你说明。

哲别将军是成吉思可汗的爱将,大蒙古帝国开国的元勋之一。

但最初的时候,他曾经是可汗在战场上的敌人。

战败之后,他跟随着可汗的恩人锁儿罕失剌(在可汗少年被囚时救助他脱险的恩人)前来投靠成吉思可汗。

在《蒙古秘史》第一百四十七节里,有段很精彩的描述:

成吉思可汗又说:“在阔亦田作战互相对峙,持械待发之际,从那山岭上射来一支箭,把我那匹披甲的白口黄马锁子骨给射断了。是谁从山上射的?”对这句话,者别说:“是我从山上射的。如今可汗若要教我死,不过是使手掌那么大的一块土地染污。若被恩宥啊,愿在可汗面前横渡深水,冲碎坚石。在叫我前去的地方,愿把青色的盘石给你冲碎!在叫我进攻的地方,愿把黑色的盘石给你冲碎!”

成吉思可汗说:“凡曾是对敌的,都要把自己所杀的和所敌对的事隐藏起来。因惧怕而讳其所为。这个人却把所杀的所敌对的事不加隐讳告诉我,是值得做友伴的人。他名字叫只儿豁阿歹,因为射断了我那披甲白口黄马的锁子骨,就给他起名叫作者别。教他披起铠甲,名为者别,在我跟前行走!”这样降下了圣旨。这是者别从泰亦赤兀惕前来,成为可汗伴当的经过。

那年是一二○一年,从那年之后,勇者哲别(者别)果然实现了他的承诺,为可汗做先锋,征战无数,成为缔造蒙古帝国的元勋之一。

而到了一二一九年,可汗率二十万大军西征花剌子模,哲别更是最先锋,为大军横刀断水,逢山开路,展开了史无前例的复仇行动。

在一路追击和搜索敌踪之后,他和另外一位将军速不台,还率领了一小部分的军队继续北进,用了三年的时间,走了大约五千公里的行程,打通了高加索,横扫了钦察,再击溃了南俄罗斯的联军,完成了战略侦察的任务。

可是,英雄再无敌,却敌不过命运的无常。

在凯旋回国的路上,哲别将军却因病而辞世了。蒙古帝国迎回来的是他的鞍上空空的战马,以及由他的部族也是部下的伯速特人所带回来的战旗,哲别大将军的“阿拉格苏力德”(苍缨苏力德)。那年是一二二四年。

“苏力德”译成汉文,学者是用“纛”这个字作为代表的。

海日汗,在此,也许要先请你看两张图,一张是二○○六年,在乌兰巴托庆祝大蒙古国八百年时展示的“查干苏力德”(白纛)。

这九脚白旄纛(又称九鼎白旗)是大蒙古国的国旗,象征国家的安定与平和。

再请你看另外一张图,是在阿拉善盟遇见的岩画(年代目前还不能确定,是刚发现,还没经过专家的鉴定)。这上面有两位战士骑在马上,举着“苏力德”。

虽然岩画上的旗缨并没有涂成黑色,不过,蒙古人征战之时,所举的一定是“哈喇苏力德”(黑纛),也就是象征军威的军旗。

成吉思可汗有他自己的“镇远黑纛”,每一位将军也都有自己的战旗,哲别大将军的战旗,蒙文称作“阿拉格苏力德”。

在我们古老的萨满教信仰里,英雄死后,灵魂不灭,成为他的部族的保护神。而那永恒不灭的英灵,就盘桓在他的苏力德之上。

哲别将军的阿拉格苏力德,几百年来,也历经沧桑。

原本是供奉在大蒙古帝国的庙堂之上,到了元朝倾覆、帝国飘摇之际,也是供奉在北元可汗的一代又一代的朝廷里,一直到了最后的一位可汗林丹汗在位的时候,备受后金的压力,为了准备复国的武力,整个朝廷往西向青海出发,行动开始的那年是一六二七年。

经过鄂尔多斯高原,后面的追兵已经逼近。一六三四年,为了断后,就把英雄后裔伯速特部这一支队伍留在乌审旗,从此,他们所供奉的哲别大将军的军旗也就留在乌审旗了。

即使最后林丹驾崩于甘肃(一说青海),可敦(皇后)携皇子降于清,伯速特部众仍然隐身存活于乌审旗,或农或牧,或者从事任何可以营生的行业,从明到清到民国一直到今天,默默地生活,默默地传延着后代,却代代都不曾忘记,要依着祖先传下来的规矩来供奉和祭祀阿拉格苏力德,因为那是英雄的灵魂所属的永恒居所。

纵使百般艰难,对阿拉格苏力德的祭祀,几百年来都没有停止过,一直到遇上了文化大革命。

那是难以想象的疯狂和暴烈的漩涡,眼见着圣地伊金霍洛(成陵)都被捣毁。当时伯速特部里的主祭者是诺尔吉德老人,他趁四下无人之际,把阿拉格苏力德用毛毡包裹起来,然后再深埋在地下。十年动乱中,老人严守秘密,除他之外,没有一个人知道苏力德的去处。

老人自知来日无多,所以,最后,他还是告诉了自己的孩子仁庆。他还说,要耐心等待,等待可能会来到的安定岁月,到那时候,一定要把英雄的苏力德重新矗立起来,同时万万不可荒废了祭祀的规矩。

老人有一位出色的好儿子!

“文革”之后,仁庆先生遵照父亲的遗嘱,果然找到了深埋在地下多年的苏力德。

一九八三年,先是搭建了一座毡房供奉,然后这么多年以来,他都是节衣缩食,竭尽自己的精力与财力,建立了一座祭祀厅堂,并且逐年修缮,务期尽善尽美。

海日汗,我是在二○○七年的九月,见到了这一座祭祀厅堂的。

我必须坦白地告诉你,眼前这座建筑,用“祭祀厅堂”的标准来说,规模未免太小。如果有一群观光客特意来参访,那么,他们一定会非常失望。

但是,如果是一个带着信仰的蒙古人前来,终于面对着屹立了八百年的英雄苏力德的时候,他心里的震撼会有多强烈!

海日汗,我不会在这里向你展示阿拉格苏力德的相片。因为,第一,这是不合规矩的行为。第二,八百年的风华与沧桑,更是远远超过了一张相片所能呈现的厚度和深度。

谁说历史只是昨天的事,它明明就站立在我的眼前,就跳动在我的心中。

海日汗,我的心真是跳动得很厉害,那是一种带着惧怕的敬意,又是一种带着欢欣的孺慕……

原本只是历史课本上的一个名字,但是,借着在风中微微飞扬的旗缨,借着我们祖先在《蒙古秘史》里留下的形容,借着伯速特部一代又一代维护下来的信仰,这个名字就有了生命,有了千古不灭的灵魂。

站立在原乡大地之上,仰望着历经沧桑的英雄苏力德,我仿佛听见茫茫四野响起无数的呼唤和应答,所有的昨天都从四面八方奔赴前来,亲切而又热烈地进入我的心中。

我仿佛听见年轻的神射手对着可汗宣誓:“我愿意永远在可汗的面前为你做先锋。我愿意为你横渡凶恶的深水,我愿意为你冲碎前路上一切的障碍。”

我也仿佛听见可汗喜悦的回答:“这样难得的年轻勇士,请披起铠甲,跨上骏马,从今以后,以哲别之名,加入我的队伍吧。”

“哲别”这个名字,译成汉文,就是“箭镞”,也就是一支箭的尖端那金属的部分。然而,在乌审旗的伯速特部人说,“哲别”在蒙文里作为一个名字的真正的含义,应该是“勇往直前的离弦之箭”的意思。

勇往直前的离弦之箭!

海日汗,这是多么好听的名字!英雄在这个名字里,以更清楚更鲜明的面貌来与我们相见,我们还怎么能说“历史”都只是已经消逝了的昨天?

海日汗,你是怎么想的呢?

祝福。

慕蓉 2009年5月17日

6 回音之地(二)

在山丘上长满了艾草的地方哟,

是我的故乡……

海日汗:

一直觉得写信给你,是我目前生活里极为重要的事,我必须谨慎下笔。

如果要尽量向你真实地反映事件现场,那么,凡是属于往日的时空,我就要小心地去向历史书册里求证;(海日汗,以我的能力,当然不能做到像学者那样的深入或广博,不过,即使只能给你极为表浅的那一点点的提示,也必须符合史实。)而凡是属于此刻生活着的周遭,最好就是能找到一位当事人,由他亲口讲述自己的经历,我只负责记录,最后由你这读信的人来作判断,应该就是最理想的状态了。

所以,我今天这封信本来是写来向你认错的。我要告诉你,上封信里所用的部分资料,与真实的情况有些出入,要在这封信里更正。

可是,虽然是犯了错,此刻为这个错误向你道歉的我却并不懊恼,反倒是带着欢欣鼓舞的心情。

只为,我终于见到仁庆先生本人了,而在他的亲口述说里,让事件真相得以还原,让我得以及时修正上封信里的错误。

还有什么比这更快乐的事呢?

仁庆先生是哲别将军的阿拉格苏力德的现任祭祀者。二○○七年九月,第一次去拜访他的时候,仁庆先生刚好不在,朋友与他通了电话,仁庆先生说自己身在远地,一时赶不回来。

所以,那天,在阿拉格苏力德的祭祀地,我只匆匆拍了几张相片,又抄写了祭祀厅堂墙外所立的简述文字,然后就往别的地方去了。

鄂尔多斯高原是个充满了历史古迹的宝地,有许多精彩的目标在吸引着我,所以,后来就越走越远,没有再回过头来找他。

再回来已是二○○九年的六月一日了。

(是的,海日汗,离我写这封信的时间,不过是半个月以前。)

回来的原因之一,就是想听仁庆先生亲口讲述他自己的故事。

在上封信里,我所写的有关于哲别大将军的阿拉格苏力德的种种史实,大部分是从历史书里以及在祭祀厅堂墙外的简介文字中得来的数据,这些应该没有什么疑问,不用再去追究。

我唯一想要向仁庆先生求证的,就是关于他的父亲诺尔吉德老人,这位上一任的祭祀者,是在什么时候才把埋藏阿拉格苏力德的秘密地点告诉了自己的儿子,以及,当时又是如何嘱咐他的呢?

虽然这些经过,在我抄来的简介文字中都略有提及,不过,我还是希望能从当事人口中多知道一些细节。

年迈的父亲是如何把希望寄托在儿子的身上?

他又是怎么向儿子开口的?

想不到,仁庆先生却这样回答:

“把阿拉格苏力德埋起来的事,是父亲带着哥哥和我,我们三个人一起去做的。

“那是一九六六年的春天,‘文革’已经闹起来了(“文革”开始于一九六六年五月十六日)。到处都在砸东西,说是破四旧,连碗都砸碎了,什么都没了!

“有天上午,一群人带着棍棒和斧头,涌到阿拉格苏力德的祭祀点上来,也是又打又砸了一顿,算是警告吧,然后又一窝蜂地走开了。

“那个下午,父亲把阿拉格苏力德从伤痕累累的柏木旗杆上取下来,用浸过桐油的油毡布包裹好了,就带着哥哥和我,往沙地里走了进去。

“那时,我们家住在乌审召镇的西边,荒郊野外,四下无人。父亲找到了一处沙堆,就把怀中抱着的阿拉格苏力德放在地上,然后,我们三个人一起,对着阿拉格苏力德跪了下来。

“父亲那年已经八十多岁了,他在埋藏苏力德的当时,并不知道以后还有重新再拿出来的可能。所以,他以为自己是在埋葬这家族世代祭祀了多少年的神物。他对着苏力德一再磕头,一再致歉,他说:‘是上头不准我们再祭祀您了,因此只能把您收起来葬在这里。请您原谅,实在是上头不准我们再继续祭祀您了啊!’

“我们把包裹着油毡布的苏力德深深地埋进沙中,也记住那个沙堆的方位。

“父亲在离开之前,又跪下来,对着表面上已经毫无痕迹的埋藏之处说了几句话:

“‘请您原谅我们的不得已,请您原谅我们的苦处。今日把您埋葬在这里,等我死后,我会让我的孩子也把我埋葬在您的脚下,在西南角最最卑微的角落里来陪伴您吧。’

“我听见父亲的说话了,心里想,那么,等我以后死了,我也要让我的孩子把我埋在父亲的西南角,来陪伴父亲,陪伴哲别将军的阿拉格苏力德。

“我们是把包裹好了的阿拉格苏力德平平地摆放进深穴之中的,然后上面再用沙土堆平,表面上什么都已经看不见了。可是,为什么我的心里却好像一直还看得见似的?

“那天晚上,我又找了一辆马车,到祭祀地去把驮旗的石龟给运了回来,藏在家里的柴堆下面。石龟身上,不知给什么人砸了一刀,留了个印子,其他都还算完好。

“我是属虎的(一九三八),那年虚岁二十九。哥哥潮洛蒙属牛。我们的母亲那时已经过世了。

“父亲是在七十年代逝去的,享寿九十高龄,是自然死亡。我们遵从他的遗嘱,把老人家葬在阿拉格苏力德的西南角。

“一九八○年,‘文革’已经过去了( ‘文革’在一九七六年十月六日结束)。好像许多事情都慢慢在恢复,我的心里也在想,应该可以把阿拉格苏力德再重新起出来了吧?

“哥哥在呼和浩特城市里生活,所以,我是一个人往沙地里走去的。可是,第一次去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高高的作为指标的沙堆还在,祈祷的仪式也都一如旧规,但是,无论怎么在周围翻寻都找不见。

“想着也许是无望了。就暂时停止这寻找的行动。

“可巧那一阵子,我的妻子常常生病,必须出去看医生,慢慢就听说了在巴彦诺尔盟那边,有位喇嘛很有法力,就去求他指示。

“这位喇嘛法号是什么我已经忘了,只跟着别人称他‘三喇嘛’。

“去见了三喇嘛,说明了来意,想不到他竟像亲眼见到似的那样告诉我:

“‘沙堆再大,也是会随着风向而移动的。北风这么长年累月地吹着,原先的沙堆一定往南移了。所以你要逆着风往北方再去找,阿拉格苏力德还在原处,就在一指深的沙子里埋着呢。’

“我回去沙地,燃起了杜松(沙地柏),诚心诚意地祈祷,唱起了《苏力丁桑》(苏力德的赞歌)……

“果然,就像三喇嘛亲眼所见的一样,祈祷之后,我在离沙堆稍远的北面,在一指深的沙子之下,起出了用油毡布包得好好的苏力德!那个感动,那个快乐啊!别提有多大多高了!

“我记得,也是个春天。小心翼翼地打开油毡布,阳光照过来,阿拉格苏力德的黑白夹杂的苍缨,还闪耀着像丝线一样的光芒呢。

“阿拉格苏力德的缨穗,必须用公的海骝马的鬃毛来做。海骝马是身白而鬃黑,但是并不是纯黑,在黑鬃毛里总会掺杂些白的,所以才叫做阿拉格苏力德(苍缨)嘛。”

仁庆先生一口气说到这里,微笑着停了下来,好像还陶醉在一九八○年那个春天的狂喜之中……

急着求朋友给我翻译,听了之后,我又急着求他再讲下去,讲仁庆先生当天是怎么把阿拉格苏力德给运回来的。

“啊!很简单。我把苏力德用油毡布重新包好,就放在我的脚踏车上,固定好了之后,就一路骑着车一路唱着歌往家里奔回来了。”

还记得当时唱的是什么歌吗?“记得!是《阿给图陶勒盖》。”

旁边的朋友有人就笑了,他们都知道这一首鄂尔多斯的古老民谣,有人开始唱了起来:

在山丘上长满了艾草的地方哟,是我的故乡;

像神佛一样保佑我成长的人啊,是我的爹娘。

仁庆先生也微笑着轻声应和,在这一刻,如果有任何人走了进来,恐怕都会认为这应该只是亲朋间一场轻松的聚会罢了。

可是,海日汗,对于我来说,这却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心灵洗礼。

我所面对的,是何等的人物啊!

他身为乱世中的传奇却丝毫不自知,身为捍卫历史传统与族群信仰的关键却丝毫不居功。

海日汗,在这封信里,你也可以看见我给他拍的相片。站在自己竭尽全力、胼手胝足所建造起来的祭祀厅堂之前,仁庆先生所显露出来的却是极为谦和甚至有些谦卑的笑容。

他先前自我介绍时说,自己只是个铁匠,没什么学识。只是父亲生前谆谆告诫,对哲别将军的阿拉格苏力德一定要深深信仰、好好祭祀。所以,当情势容许的时候,他才会去想方设法地把阿拉格苏力德给重新立了起来。

在这一刻,仁庆先生就坐在我的右前方,不说话的时候,面对着眼前这一群陌生的访客,他的态度其实有些腼腆。天气虽然很热,为了慎重,却还是穿了一件可能是呢料的深色外套,戴着帽子。刚才在讲述时比较激动,出汗了,才把帽子摘下来,脸颊还是红红的。

海日汗,我停下了笔,面对着他,竟然不知道该如何说话。

或许,在这一刻,任何话语其实都没有什么必要吧。在我们心里彼此呼应的,不正是那从茫茫四野奔赴前来的亲切而又热烈的历史回音吗?

海日汗,写这封信给你的时候,回音仍在,喜悦也仍在。

把它们都转寄给你,祝你平安如意。

慕蓉 2009年6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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